如果幸福你就拍拍仙人掌
文/天冬绘图/林雨飞 “嗳,若说起元旦前夜,你能想起来哪一年呢?与众不同的一次。” 倘使被人这么一问,答案或许五花八门。在某个特殊地点度过想必印象深刻,例如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现场啦,迪拜哈利法塔的塔顶啦,因纽特人的冰屋里啦,脚踏本初子午线啦。值得纪念之事或许亦曾发生,和什么人约定终身啦(若是在此时惨遭分手,说来倒是抱歉),有小孩子降生啦,获得极其珍视之物啦……若是问我嘛,确然有那么一年的元旦前夜,多多少少与众不同来着。 约摸十四年前——或者是十五年前也说不定——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我恰好身在海口。海南岛上的海口市。跑去海南岛拍照片。毕竟北方的冬天冷得要命,纵使肥嘟嘟的髯海豹也想要裹上毛毯围着暖炉度日,我则无论如何想去拍植物照片,这么着,唯有去南方。彼时乃是我第一次造访海南岛,开心是真个开心,只是手头拮据,事事都要算计一番,省吃俭用才能熬过去。幸而在海口我得以在一位友人的家中借宿。 此人(姑且以B君称之)居住的房子蔚为气派,房间多得如同巢鼠的储藏室,客厅里头摆放着一座宽大得有些过头的鱼缸,养的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鱼,任凭哪一条放到水族市场,都是价格不菲的模样。我们——我与摄影师唐君——借宿的房间却并非在此处,而是距此不远的一座旧居民楼。“以前住在这里来着,在新楼未曾盖起来之前,住过好多年。如今没人住了,最低限度的生活设施是有。归根结底,只能凑合住着,能行?” 只消有地方住即可,感激不尽。我大约这么说的来着。说没说呢,已然记不清了,反正住在那里。仅有一间屋子,不足二十平方米,侧面为卫生间,里头是镶嵌在地面上的蹲便器,其陶瓷因日久天长之故,显现出不规则的黄褐色条纹,此外有一支自来水龙头。我试了试,里面流出的水温吞吞的,不至于冻手的温度。房间正中是一张木板拼接起来的双人床。固然有床垫,但床单啦被子啦则不见踪迹,有两个潮乎乎的枕头,以及一条摸上去如同猪鬃一般扎手的薄毛毯。靠着墙壁有一张旧木桌,桌上概无一物,桌子贴靠的墙壁上,如同什么人以手指抠出来的一般,歪七扭八地留着插座接孔。房间里头所有之物仅此而已。 即使凑合住着,这于我而言已是求之不得了。毕竟不用花钱,统统免费。彼时刚刚工作,得以跑出来拍照片,都费了好一番力气,以外出拍照能够有助于工作内容为由,才请了假跑出来的。经费自己承担。手里的积蓄大部分用于支付了飞机票款。 天黑下来,我和唐君并排躺在硬梆梆的床垫上。外头下着黏糊糊的细雨,加之小区周围并无能够闲逛之处(倒是比邻一条小河,河畔的杂草丛里,野花啦昆虫啦青蛙啦蛇啦,这个那个见了不少,绝非无聊之地,只是天黑以后还是不要前往为妙),我们两个唯独落得待在房间里头罢了。电视没有,电脑啦网络啦自不必提,手机仍是仅能发送简讯的双色显示屏机型,反正除却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须品,符合元旦氛围之物,在那里什么也找不见。 书倒是随身带了一本,然而试了好几次,怎么也读不进去。读不进去书的状况,于我而言颇为罕见,但如若真个无法顺畅阅读,却是勉强不得。唐君侧躺在床上,不停编写和查阅简讯,手指按动键盘的速度,一如海潮之中随着暗流抖动的藤壶的触须。我打开背包,又打开旅行箱,将所有角落彻底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出了一只酒壶来。 廉价的不锈钢酒壶,十几块钱买的。因着不晓得钻到山里头拍照片时,会不会遇见意外状况,故而有那么几年,我总是随身带着酒壶。扁平的酒壶,里头装着便宜的白酒。平时我几乎滴酒不沾,但随身带一点白酒却成了习惯。酒不记得什么时候装进去的了,三年前也说不定。打开盖子闻了闻,并无异味。 “喏,要喝酒?”我将酒壶举起来,问唐君道。 “好呀!毕竟是一年里头的最后一天嘛!” 于是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使用同一只酒壶,一人喝了一口。酒辣得够劲,如同不均匀的刀刃,从随机的路径滑下去,在舌头和喉咙的侧壁,切割出纤细而深刻的线条,继而落进胃里头。稍过了一下子,忽而心里觉得暖融融的。“酒是个好东西啊!”我由衷感叹道,“偶尔喝上一口,不坏。” “那是。”唐君起身下了床,去摄影包里以土拨鼠挖掘火葱鳞茎般的毅力翻找起来,继而找出一根火腿肠。红色塑料外皮包裹的火腿肠,仅此一根。“有酒喝,也有吃的。” 火腿肠一分为二,我们两个每人半根。配以不知道是不是三年前灌进扁平不锈钢酒壶里的白酒。“这个‘新年’过得可是有点意思!”唐君大声说道,“喂喂,你不是不喝酒的吗?一下子喝这么多能行?不会半夜变成别的什么样子吧?” 我觉得全身都热乎乎的,想开口反驳来着,却觉得哪里的器官已经不听使唤了。新年?他说新年来着?元旦能够称之为新年吗?我就这一问题展开了深邃而迟缓的思索,想了好一阵子,到底没能想个明白。 第二天一早,即元旦当日,我们和B君相约,七点钟在楼下碰面。B君的父亲驾车,带着我们先去吃了早餐(米粉),继而向着海口市西北方的海滨而去。“钓鱼去,真真正正的海钓!”B君说道,“喜欢钓鱼的吧,你们?” 唐君约略是喜欢的,我则全然提不起兴致。并非对于海洋动物提不起兴致,而是对于钓鱼这一活动本身,无论如何喜欢不来。耐着性子在那里等着,何苦为之呢?彼时毕竟年纪尚轻,对于蕴含以哲理而不得不消磨时光之事,我是一概喜欢不来。“我可是费尽力气,花光积蓄,才跑来海南岛的。来看植物的,何苦钓哪门子鱼?”心里这么想的,然而B君既已为我们提供了借宿的房间,又满怀热情地邀请,如今也只得听之任之。 “海滨怕是也有植物可看的吧?”这么想着,好歹到了钓鱼的地点。B君父子想必经常前往此地。轻车熟路。他们选好位置,将一早买来的活虾——体型如半截手指大小——投入海中,说是作为先行投放的甜头,继而在鱼钩上头挂好特质的饵料,便开始垂钓起来。海钓所用的鱼竿和鱼线,与从前我见过的河畔所用之物到底有些不同。说不定钓鱼亦有其乐趣所在? 然而不成。渔具仅有三套,即,除B君父子之外,仅剩下一套渔具而已。“我嘛,反正也不怎么晓得钓鱼这事……”如此说罢,将渔具交给唐君,我就孤零零一个人在海滩漫步起来。边走边看植物。 说到底,那是一个适宜钓鱼的海滩,看植物则勉为其难。寻常的种类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丁点儿,一如非洲萨瓦那草原上头,好歹能够见到几株挺立起来的金合欢树。乘车前来的途中,见到好几处红树林来着,然而步行回去又略远了些,且不清楚他们何时钓得心满意足,收工返程。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我犹豫了好一阵子,决定仅停留在附近。不能单独跑去远处,元旦这天,还是别惹出麻烦为好。 在那片海滩上,所见的植物尽是矮墩墩的种类,或贴在地面,或藏在礁石缝隙里。走了好大一个圈子,所见的高于一米的植物,唯有仙人掌而已。一丛仙人掌孤零零地矗立在海滩,从哪里来的不晓得,应当并非什么人刻意栽种。仅此一丛,周遭哪里也看不到其他的仙人掌。带有违和感的孤单。 花没有开。天气阴沉沉的,纵使生出花蕾,也不至于在灰暗的天色里绽放。何况花蕾也罢,果子也罢,值得观赏的部位一概没有。只有扁平的茎,如同藏着汁水的鞋垫一样,一枝接一枝,接力赛跑一般拼凑起来。哪只鞋垫上头都生着硬刺,不甚浓密,几根一丛似的聚集起来。 “仙人掌哟,”我在心里头暗自对它说道,“你这家伙,莫不是被恰好抛弃于此了?在海边扎根,日子不好过吧?毕竟土里的水咸滋滋的,风又大。不过挑剔不得,说的可有错?跟你说,这两天我也是深有感触的哟!这么一个年底最后一天,加上这么一个元旦,说特别也是够特别的。怕是能记一辈子的奇特经历。” 然而哪里用得了一辈子呢?如今我就已经忘却了到底是哪一年发生的此事。 从前读过一则哲理故事来着,说的是,世界上最孤单的动物莫过于豪猪。因着背上有刺,豪猪无法彼此靠近,无法借同伴的体温取暖。我委实为豪猪的遭遇感到同情来着。然而后来听一位了解动物行为的朋友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豪猪可没有那么傻哟!背后的刺嘛,可以收拢起来,收拢得如同扫帚一样,而且有方向性。总之豪猪是可以彼此挤在一起的。那种用蚂蟥一样的脑子编造出来的哲理故事,统统扔到外太空去好了!”诚哉斯言,哲理故事也好,民间传说也罢,拟人童话啦,都市怪谈啦,符合事实并能够以科学方式解释清楚的,可谓少而又少。 但反正若是选出一种最孤单的植物,我想,仙人掌势必能够成为候选者。喏,因着全身都有硬刺,仙人掌也是无法彼此靠近,无法借同伴的体温取暖的吧?(倘使仙人掌真个需要别的什么的体温取暖的话)总之,若是仙人掌先生和仙人掌小姐情投意合,想要来个深情拥抱,身上的硬刺势必制造麻烦,或多或少。 好处自然也有,而且显而易见。无法搂抱仙人掌小姐固然遗憾,但牛啊马啊也不至于将仙人掌先生吃到嘴里头。扎了嘴唇和舌头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及时把刺拔出来,造成感染也说不定。对了,还有山羊,山羊那家伙最是心狠手辣,非只叶子,花朵也好,茎也好,埋在地底下的根也好,大凡能吃之物,注定要落入山羊之口。胖乎乎的仙人掌先生,水灵灵的仙人掌小姐,没有不被山羊所觊觎的道理。 倘使刺能够如豪猪那般,想要收拢起来就得以随心所欲地收拢,应当美妙得多。但仙人掌并不具备选择的权利。非只仙人掌,其同类的仙人球、仙人鞭、仙人扇、仙人茶壶、仙人痒痒挠之类,统统无从选择。天生如此。纵使我这个人类也爱莫能助呀!前几年忽而迷恋于栽种仙人球,自网络上买了一堆仙人球来。收到包裹,打开一看,大大小小的仙人球,无不以白色卫生纸缠绕起来,裹个严严实实。说是木乃伊也不为过。毕竟挑选、装箱、收取等环节,不想被硬刺扎伤。栽种时我也依样操作,用卫生纸将仙人球裹住,这才如手持易碎的古董器皿一般,轻拿轻放着将之栽种于花盆里头。 后来搬动仙人球时,稍不留意,难免被刺扎到,疼上一下子。或许是笨手笨脚的缘故,时常被扎,然而就是想要栽种,舍不得弃之不顾。或许是因开花之时的美艳,与平日里冷漠的模样,二者所形成的反差感,令仙人掌啊仙人球啊这一类植物,怀有了独到的迷人气质吧。 然而我被仙人掌扎伤最为严重的一次,却是因为贪吃。是在香港的海滨。那里生有数量极多的一片仙人掌,而且此物乃是外来入侵植物,无需保护。我看见仙人掌的果实已成了诱人的紫红色,于是问,这东西,莫非可以吃了?陪同我们前往的米熊先生答,吃是可以吃,只是外面有刺,小心在意才好。于是我选了一枚果子,伸手去摘。掌心忽而传来持续不断的刺痛感,热辣辣的。 “被扎了呀!”我咬着牙说道,“明明躲开了呀,哪来的刺呢!” “果子上头还有小刺,莫不是没看清?” 经米熊先生这么一说,我才瞪大眼睛看了个明白:仙人掌的果实上有,每个“刺窝”里生有若干小刺,仅数毫米长,也不至于太硬。然而软绵绵地扎在皮肤里头,反而更加难于清除。最终我以纤细的针,一点一点将手心里的小刺,好歹挑了出去。扎入了十余根,真个狼狈不堪。至于果子,当然未能吃到。仙人掌可谓大获全胜。 这般以刺将自身防卫起来的模样,倒是和一个叫做“仓鼠球”的电脑游戏颇为相似。游戏里头,一只仓鼠深处透明的空心球体中,球体足够结实,纵使仓鼠自高处掉落也罢,遇到什么磕碰也罢,都由球统统承受下来。便是这么一个游戏。球诚然保护了仓鼠,却也使得仓鼠难以被任何其他事物所接近。独自一鼠困于球中。 “这就是所谓的社交距离吧,和仓鼠球类似。” 听人这么一说,我不禁点头感叹:归根结底就是那么回事!豪猪啦,仙人掌啦,仓鼠球啦,谁不希求善意的温存呢,然而大多时候,保持距离亦属必需。“我这个家伙呀,需要一个特别大的仓鼠球。”我如此回复道,“比别人的大。需要大个头儿的仓鼠球。” 于是我就这么将自己看作豪猪抑或仙人掌,过活了许多年。若非谈论起与众不同的元旦前夜,我几乎将过去之事彻底封存在了记忆深处。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彼时并无选择的余地,或可谓之,彼时的情境是由我个人的选择而产生的。刺已竖起,仓鼠已入球。 倘使什么时候,再回到那片海滩,我是很想去找找当初那丛仙人掌的。想要诚心诚意地对它说:“喂喂,你这家伙,可还是那么孤单不成?听过那首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哪怕因此受伤,伴随着受伤的幸福,也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呀!”对了,海钓也想试试看。 仙人掌Opuntiadillenii仙人掌Opuntiadillenii自网络上购买来的仙人球 仙人掌,说来抱歉,并非我国本土物种。小时候听歌里唱过:“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觉得仙人掌理所当然是我国土生土长的植物才对。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原产于加勒比地区。 仙人掌的花确然令人欢喜。亮黄色的花朵,具有多枚花瓣,一如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然而仅在日光的照射下才彻底张开,若是太阳被云遮挡,花只能落得个半开不开的模样。非只仙人掌,多种仙人球开花也同样希求日光。我家偏巧光照并不充裕,故而栽种的仙人球,花总是开不好,稀稀落落地开几朵罢了。加之近两年疏于照看,仙人球到底死掉了不少,说遗憾是够遗憾的。系列短篇随笔,与植物、旅行、生活和胡思乱想相关。暂定周更,敬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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