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的新家其实是个老房子,都住人十六、七年了。但我很喜欢它,院子大,敞亮不说,房子又结结实实也不说,单单是正门左右那两大扇 Baywindow(凸窗),就足以令我满意了。它们朝东,太阳一出来,一上午都能照到光,是放上几盆花的绝佳处。我到美国的头三、四年,心情很不好,没有心思养花。后来,养花的心情有了,但有了两个孩子,又去神学院读书,忙得天地都昏暗了,怎么可能有精力养花。现在,小女儿也五岁了,我也从神学院也毕业了,凸窗就在眼前,此时不养花,更待何时。      我养的花主要是仙人掌。我很喜欢仙人掌。      美国仙人掌的种类很多,到处都可以买到,就连像Walmart(沃尔玛)这样著名的连锁百货商店,也常在过道的货架上,摆上十多种仙人掌,价钱也很便宜,五、六十美分就能买上一小盆。很快的,我们家凸窗的窗台就摆上了五、六盆小仙人掌,然后是八、九盆,十多盆。看着这些可爱的仙人掌,我常想起被我遗弃在国内的那四十多盆仙人掌。到我出国时,它们中有的和我相处已经快十年了。十年,即便是草木,也有情了,何况人。当年尽管十分舍不得,但也得舍,把它们都送人了,那心情和母亲流泪送女儿出嫁,大概差也差不了太多。现在,一晃,又是快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在人间,长得怎么样了?那棵大麒麟如果还活着的话,该有我五岁的女儿这般高了。还有那三、四盆仙人山呢,当年就一、两尺高了,现在要是不死,一定会有藏龙卧虎、吞云吐雾的气象了。可是,如今叫我到哪里去找它们呢?      来美国前,我把这些仙人掌送人时还千般地叮嘱,千万好好照顾它们。那年回国探亲,问一朋友,我给的那盆仙人掌长得怎么样了。他先是一楞,后来说,死了。口气很随便。从那以后,我就连想它们也不敢想了,更不必说看。      我是八二年秋开始养仙人掌的。那年秋天,我刚从吉林大学哲学系毕业,被分配到了沈阳药学院教书。某日清晨,我跑步路过附近的青年公园。一看,有些人正在街道两侧卖花。我就慢下来了,边走边看。我一眼就看上了仙人掌,昨看右看,一盆一盆地打听价钱。最后,花了五角钱,买了一盆小仙人山,只有巴掌那么大,但那形状,的确像起伏的群山。我的家乡被群山环绕着,一出门,就能看到山。而沈阳,只有高楼林立。那盆小仙人山,是我平生买的第一盆花。      打那以后,早上跑步的时候,我时常跑到青年公园,看看有没有我喜欢的仙人掌一类的花,并且,价钱要便宜的。礼拜天,更是必到无疑,因为那天卖花的人最多,价钱也最便宜。到第二年秋天,我办公室的窗台上就有了二、三十盆仙人掌。      我喜欢仙人掌,我喜欢它们生命力顽强,有一次我出差到外地,一个月没给它们浇水,它们还是绿盈盈的。有一盆小仙人球,样子不怎么好看,我就把它扔在一个有土的盆中,三、四个月没去理它。有一天,我想它已经死了,干脆把它扔掉算了,哪只用筷子一拨,拨不动,原来它竟然在那么干枯的泥土上扎下了根。      我还喜欢仙人掌的绿色。是一种我不必为之担心为之叹息的绿色。      就连仙人掌有刺,能扎人,我也喜欢。虽然我自己就被它们的刺扎过好多次,但一点也不后悔。      同事看我养了这么多的仙人掌,就说,你喜欢带刺的。还有的说,什么人养什么花。你养的花也像你这个人似的,很有特点。下面的话他们就不说了,不过那意思我明白:你身上有刺。这其中的一根刺就是: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往好里讲是说话太直,爱提意见;往坏里说就是北方的土话,嘴损,常常是人家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没怎么在乎这个评论,有刺就有刺呗,反正没长在你身上。      八三年秋,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看书看累了,站起来看看我的花。我惊喜地看到花正在开:有一个小仙人球,几天前才冒出了两个粉色的小花蕾,现在,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张开那粉色的小花瓣。      太美了。我迷住了。      看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我现在的妻子当时的恋人,就高兴地打电话给她,说:你快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不到十分钟,她就穿着在实验室穿的白大褂,气虚喘喘地出现在我四楼的办公室上,站定了,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是什么东西?我就把那两朵小花指给她看,她惊讶地问,"怎么,这么点的小仙人球也开花?"      这是我们俩头一次一同观花,我种的花。      两年后,我调到了一所党校教哲学,这些仙人掌也跟着我来到了新的办公室,并且它们又多了一些新的同伴。办公室的窗台已经摆不下它们了,我就在一张桌子上把剩下的摆好。一晃五年多了,连那生长缓慢的仙人山也长高了半尺高,小仙人球年年开花,但妻子在香港读博士,缺了一同赏花的人。      我们的办公室挺大的,但只放了三张办公桌,平常来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同事,他也挺喜欢花,也养花,并说你的花养的挺有意思的,专挑有刺的养。有时他也帮助我照顾一些我的花,特别是在寒假暑假期间。      我和他共事三年多,相安无事。我每天读我的西方哲学和中国古典哲学以及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写我的文章和学术著作,他每天读他的报纸杂志和上面此时彼时号召学习的什么文选、选集一类的书。哪想到,到了他要退休的那年,他突然来拔我的"刺"了。      朋友告诉我,说他向许多上级机关写了许多揭发我的信件,还有的写给了几家报纸和杂志。我也看到了他在一个在刊物上连续发表的三篇批判我的文章,就差点名了。党员生活会上,当我的自我检查结束后,别人都善意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当着大家的面,居然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日记本,那上面记录的是我(还有其他同事)这些年来说过的许多"错误的言论和行动"。他质问我为什么不检查这个错误言论,那个错误言论,为什么不交待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他指责我的检讨根本就没有触及要害,等等,等等。      我前后检讨了四次居然没有过关,教研室别的同事都认为我的检讨可以了,但他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有两次,一直在食堂中吃饭的我,连吃饭的时间都错过了,因为帮助、教育和挽救我的会议还没有结束,他还要讲话。      朋友在夜间偷偷来我家中劝我,别那么强,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嘛,何必与他较真。我明白朋友的好心,也知道那个利害,但我告诉朋友们:我认识到的错误,我已经讲了;但我没有错的事,我不能违心地承认。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良心。      有天晚上,又错过了食堂吃饭的时间。我饿着肚子回家了,连方便面也没心思煮了。我独自一人站在六楼的凉台上,心都凉透了。我身边没有亲人安慰我,妻子在美国,远在故乡的父母,都快七十多岁了,且有重病在身,我看不到希望。这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当众侮辱我的人格,且不容我讲理,他这哪里是在帮助我,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我绝望了。我想到了自杀。      我在凉台上站了很久很久了。夜深了,人静了,对面楼房中的灯火,一家家地熄灭了,偶而传来一两声小孩子的哭声。远望星空,星星正一颗接一颗地隐去,剩下的几个,就那么孤零零地缩在茫茫的天幕上。只有寒气,那融入黑暗中的无尽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凉气浸透了衣服,但我毫不在意,因为我的心早就凉透了。我几次想朝漆黑的楼下跳下去,但一闭上眼睛,慈母的愁容就出现在我眼前:孩子,你这一走,妈也就活不下去了。她老人家半身不遂,躺在家中已经三年了,我走了,母亲怎么活下去。我又想起了电话中妻子在大洋那边的一次次祈求:为了我,你就忍下这口气吧,早一点来美国探亲吧。而我们结婚五年多了,为了读书,一直两地分居,在一起生活还不到三个月,自从她去美国后,我们已经两年多时间没有见面了。      不,我不能死。      转眼间,许多年过去了。但是,每当我回想起自己遭受的那一切,我还以为是奇耻大辱,我的心还痛,还在流血。仇恨,它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根毒刺,我知道它有毒,但却无力把它连根拔掉。      九五年初我信了主耶稣,不久后,就在礼拜天听到了传道人宣讲耶稣一段著名的话:"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如果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      这段话,我早就知道了,但就在那天听讲道的过程中,我突然感到上帝的灵从天而降,进入了我的心里,他对我说,孩子,主的话就是对你讲的,"你"就是"你们","你们"就是"你"。如果你不饶恕人的过犯,天父也必不饶恕你的过犯。      主啊,我并没有记恨谁啊,我在心中争辩。   不,孩子,你现在还恨著许多人,仇恨正在刺痛你的心。   是的,主,我恨死他了。   孩子,我知道,但你要饶恕他。   主啊,我无法饶恕他。   孩子,你祷告吧。   我不与主争论了。我开始祷告。      我默默地将心灵沉浸在上帝的灵之中,心中的感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楚了:主就是要我饶恕那个深深地伤害了老同事。将近两千年前主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话,就好像是在我耳边说的:"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眼泪含在眼圈里,我轻轻地对主说:"主,我愿意饶恕他,我不再恨他了。"我刚刚说完了这句话,就觉得原来压在我心头的那些重担一下子全脱落了,整个身子都变得好轻松。我真高兴啊,主耶稣解放了我,他拔出了我生命中真正的毒刺─恨,将把我从仇恨的枷锁中释放出来了。      正当我享受着心中的宁静和喜悦时,上帝的灵又感动我,要我还要向他说对不起。这怎么可能?我又与主争论了,明明是他整我,为什么我要求他原谅?      你就没有作过对不起他的事吗?   没有!   真的没有吗?   主,我有过。我曾经对一些同事说他是小人,还说了一些有辱于他的人格的话。   孩子,那你就为这事求他原谅吧。    接下来的一周,我反复祷告,求主帮助我能从心里饶恕他。后来,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我愿意饶恕他,我并且在信中说,当时我在同事中曾讲了一些有辱于你人格的话,我请求你的原谅和饶恕。      看着窗台上那一株株带刺的仙人掌,我突然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这些年来,自己总是那么清楚地看到了别人眼睛中的小刺,却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中有一根根大木头。自己怕别人的刺扎着自己,扎了一下后就老是记在心中,不能饶恕,但却忘记了自己生命中的毒刺常常扎在了别人的心尖上,更没有向他们说对不起。在祷告中主告诉我,你要拔掉自己心中的毒刺:它就是罪。      写于年初夏   修改于年春节前后以及年底

上章下章范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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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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