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最深处的记忆，是对怀旧者最好的奖赏。

我永远都忘不了老家早已作古的旧房子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阳台了。当年石板房子二楼耳房的位置有一个四十平米左右的阳台。准确地说，是用四周都是土墙筑起的一个平台，下面是空的。东西两边分别是猪圈和厕所，南边是一棵杏树，杏树旁边还有一片荆竹园。我们当地俗名也叫“荆竹园”，应由此得名。

阳台地面也是泥土做的，一下雨，阳台就泥泞不堪，四周也没有栏杆，围着一圈花盆，没有人随便来这里。只要是晴天，我们全家人常常在阳台上吃饭，喝茶，下棋，打牌，聊天，晒太阳。

我非常喜欢这个阳台。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它就是一个花团锦簇的花园。父亲总是在阳台上种各种各样的花。有指甲花，太阳花，水仙花，茉莉花，玫瑰花，牵牛花，菊花，鸡冠花，牡丹花，仙人掌，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印象最深的当数太阳花。它的叶子呈针状，圆圆的，嫩嫩的，肉肉的。花朵并不大，但特别繁密，一开起来，满盆满盆一簇一簇的。有大红的，有浅红的，有紫红的，还有黄的，甚至白的。有时同一株上竟能开出两种不同色的花！它的花期很长，能开整整一个夏季。最神奇的是，早晚或者阴天它就像一位羞羞答答、低头不语、脉脉含情的小姑娘，而太阳一出来，她就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光彩照人了。越是艳阳高照，她越是热烈奔放。

我总喜欢一个人蹲在花盆旁边，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些精灵，数着花朵，看着花瓣，盯着花蕊。有时想，她们为什么不怕太阳晒呢？她们不怕热吗？她们怎么也不出汗呢？到了傍晚，从山间地头回来，她们似乎早已疲倦了，朦胧睡去，睁不开眼睛了，我就悻悻地走开了。

到了上十月间，它就会结籽，我常常将这些籽收集起来，用纸包着，来年也学着父亲把它种在花盆里，静待花开。

看着那些嫩嫩的枝叶，总忍不住要用手去摸，有时甚至还把叶子掐出水来。太阳花的叶子总是会温柔地欢迎你，似乎并没有责备我对她的伤害。可见温柔善良有时换来的却是相反的回报。

当然，无意的伤害常常会有同样的报复。在不了解对方时，过分亲密地接触难免会使对方受伤。那天，我在触摸花盆中的一种植物时，被刺得嗷嗷直叫。妈妈一看，大声嚷道：“谁让你摸仙人掌的！”我这才知道这家伙叫仙人掌。它的刺很细很小很隐蔽，一不小心就扎进肉里，拔也拔不出，洗也洗不掉，弄不好它就连根断在肉里了，好生难受。后来我学习“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句子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仙人掌。生活中吃亏的体验常常成了最宝贵的经验。

阳台旁边那棵杏树，可是我们村里唯一一棵最古老的杏树。有一部分树枝遮掩着我们这个阳台，有的低垂到我们这些小孩子站在阳台上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一到杏子成熟的季节，我们甚至就在阳台上摘取果实。那颜色真像小姑娘冻红的脸蛋。将杏果轻轻一挤，它就从中分开，露出有天然花纹的杏核和晶莹剔透的杏肉。我们常常麻利地将一半杏肉扔到嘴里，那酸酸甜甜还带一点面的感觉，真是太美了。现在一想起它，那嫩黄的杏子就在眼前浮动，嘴里情不自禁地涌出了酸水。今天遥想着，如果当时是一棵银杏树，我就可以更加骄傲地沾沾孔子杏坛的光了。

这里也有令人不堪回首地记忆。不知父亲从哪儿弄来一株四季豆，在花盆里郁郁葱葱地长起来了，还结了许多四季豆。有一天，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喊我父亲的名字，凶巴巴地说：“快把四季豆给我拔了，那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父亲哪敢怠慢，起身就将它拔掉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季豆与资本主义尾巴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我压根也没看见过资本主义尾巴呀。幸好，这一缕寒气早已被历史的春风吹得无影无踪了，这个小小的花园年年仍会迎来鸟语花香。

现在每每读到无门慧开禅师的诗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时，便不自觉地想起老家的这个阳台，想到这里的生活。

生活的逻辑真是一个悖论，努力拼搏了许多年，突然明白最后想过的生活是当初远离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