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Alphadog的豆瓣广播

精神学笔记

引子

“凡一事物,必有其名称。”

尽管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象征符号,但若无名称,所有存有将沦为虚无,一切伟大也难免被忽视或低估。

相反,只要赢得自己的名称,一切虚幻皆可成真,任何渺小卑微都能变得独一无二、珍贵无比。

于是,在很大程度上,我们都是为了拥有某个专属的名称而活。

前提在于,这仅针对傲慢而自卑的人类而言。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然,说其为植物也未尝不可。

总之,人类钟情于分门别类。最简单的,就是区分植物与动物;与此相矛盾的是,他们又常常混淆植物与动物,更不必说将植物与植物错认,把动物和动物错认了。

比如,认为一种尖嘴刺猬为榴莲,相信所有槐树都是灰鼠蛇,而大部分猴子都是浣熊——剩下一部分是马铃薯。

此外,A觉得猫就是老鼠,而老鼠是芒果。

A

他最广为人知的名称是“A”。

其实,放之茫茫世界,知晓A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两只手的指头就能数得过来。不容忽略的是,我为其中一个,仅此而已。

他最初的名称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恐怕他自己也早已遗忘了。他之所以叫作“A”,自然不是随随便便的,毕竟名称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严格地讲,这个名字还是别人给我起的。”他抽着两根廉价香烟,似笑非笑地说。

同时点燃两根香烟是他的习惯,可他从来解释过原因。

我一开始猜他是有烟瘾,而却很少见他抽烟。经常路过他门口,也只能在垃圾筐里瞥见几枚烟蒂,稀稀拉拉,如同反复折断的枯树枝,一动不动地躺着。

“A,早呀!”

“A,麻烦借过一下!”

“A,站住!说你呢。”

……

长期以来,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开口都是一个“A”,千篇一律。所以到最后,他干脆把名字改成“A”了。

初闻此言时,他正在往屋子里搬一张竹椅,嘴里叼着两根齐整并排的香烟。

我心头一惊,却不知深浅地继续探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生气呢……我是指纠正他们的错误。”

“不过,改了名字也有烦恼啊。走到哪里,都有很多人叫我,但我却完全不认识他们,也可能曾经认识,后来都忘记了。还好,他们只叫我的名字,不走到我跟前来相认。”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两根烟立马加快了燃烧速度,就像望眼镜陡然放大了倍数一样。

“那不是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大有不同。以前他们不是在叫我,现在才是。因为我改了名字。”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时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

谁知他笑着说:“你的名字是?”

我身子不禁往后一缩,不再多言,赶紧逃往楼梯间。

“被需要真是不错的感觉!”他在我身后抛下一句话。

不可否认,他很厉害。

家庭聚会

晚上七点零一分。

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我只好离开望远镜,跑出房间。

二楼的公共卫生间(同时也是盥洗室,我每天刷牙、洗漱和搓衣服都在那儿)两个马桶都堵了,臭气熏天。我不得不去一楼。

刚在内侧隔间蹲下不久,隔板那边就传来一个声音:“待会有家庭聚会,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赶紧直起脖子,身体歪向墙壁。

“是我,A。下午见过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

“味道。”

我一阵恶心。“什么味道?”

“你身体的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你的味道跟菠菜的很像。”

菠菜?我倒是忘了卷心菜的味道。

屋子很乱,显然是今天刚搬家过来,没收拾好。

他请我随便坐。我走向唯一的那张竹椅,他却拦住,努了努嘴:“床!”

“其他人呢?”

无人回应。A打开一个塑料箱盖,往桌子上接连搬出一袋花生,一盒瓜子,两小粒冰糖和半瓶白酒。顿了顿,他又拿出了一根细长的火腿肠。

“好了,开动吧!”他给我的杯子斟了半杯酒,却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好吧。我的确酒量不佳。

最后,我认识了A家庭聚会的主要成员。

两只绿毛龟,体形大点的是哥哥,叫“黑熊”,它的弟弟是“竹笋”。一盆叫“青蛙”的仙人球。

而他口中的“菠菜”则是一只尚小的白猫,蜷缩在桌子底下——看来我得闻一闻我身上的味道。

最后一个家伙居然住在那张竹椅里,A说,不知道是动物还是植物,所以暂时只能给它一个代号:L。

A忙得不亦乐乎。先是将火腿肠的一小截剥碎喂给了黑熊和竹笋,随后亲眼盯着菠菜把剩下的吃完。让青蛙尝了几口冰糖水,又往竹椅上的一个圆孔塞进了一点花生米碎屑。

我凑近L的居所,蹲下,耳朵贴过去。里面声音微弱而有力,均匀如同沉睡的呼吸。

我冲A笑了,张开了嘴。

他精准无误地投进了一粒花生米。

酒后微醺。

出门时,我指着竹椅告诉A:“明天把它搬到外面晒晒太阳,或许L就出来了。”

他第一次笑了,点点头。显然,我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被需要真是不错的感觉。

眉毛的忧伤

在夏天,阳光、雨水和风统统不是稀有之物,眉毛才是。

准确地说,是我的眉毛全部掉光的那个夏天,眉毛是稀有之物。此前和之后,它都不是。

直到发现饭碗里粘了好几根眉毛,我才觉得情况有些糟了。

之前从水盆里看到眉毛长得奇长,眼睛不往上斜都能看到一丛毛茸茸的草,我大为诧异,却终究不觉得是一件坏事。现在果然招来恶果,眉毛一根一根地脱落。几乎是我一眨眼睛,就有三根眉毛掉下。饭也吃不成了。

我开始翻书,最后只找到一本和眉毛有关的。

结果,我一整天都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捧着这本《眉毛的忧伤》。其实,它只是一本画册,里面画着各种各样的眉毛,每页一种或两种。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浓的,密的弯的,直的……看页数,起码有两百种。

于是,我一页一页地猜各种眉毛所代表的人物性格或心情(人们经常干类似的事),尽管这对防止眉毛的离去毫无作用。

然后,阳光一点一点从我的门口溜走。

然后,我还没翻看完那本书,眉毛就已经彻底掉光了。因为九十八页之前的每页都会夹进几根眉毛。可从那页开始,就再也没有眉毛掉下了。

然后,我看完书,天上已经晒满了星星。或许,它们就是夜空的眉毛吧。可眼睛在哪呢?不知道。

然后,风把我掉在桌上、地上的眉毛都吹跑了。

然后,某年某月,那本《眉毛的忧伤》也忽然销声匿迹了,它同时带走了我不少眉毛。我应该记住作者的,或许作者能帮我找回那本书,以及我的眉毛。名称果然还是很重要的。

然后,只剩下眉毛的忧伤啦!因为,此后也没人问过我眉毛之事。

未解之谜

忘了加一句:有名称者,至高无上。

可是,A最后还是没有给L一个至高无上的名称。L失踪了,更糟的结果可能是死了。(当然,这也是大多数人类的想法)

一开始,A几乎每天都把竹椅搬出来,陪它在院子里晒太阳,也吹吹风。时不时,他还瞪着一只眼睛,往椅子上面的洞里瞅瞅,企盼着L的出现。

L却始终未能现身。隔着椅身,A只能听见起起伏伏的窸窸窣窣,却连具体在哪个部位都无法确定。他让我试着听。我像接过初生的婴儿般小心翼翼,以双耳为探测器,来回反复地侦察,同样无果。

我和A面对着一道难解的题,一脸茫然和无奈。只有那个不明之物乐此不疲地一直在动,像在啃噬什么,又似乎是在制造某种神奇作品。

A又凑近去,努力嗅了嗅,再未开口。

风大了,不知何处的叶子就会从天而降,飘进院子。

那天,A去给黑熊和竹笋喂食,把竹椅放在院子里晒月光,L依旧在里面分秒不停地工作着。这是他的新尝试,之前还曾经泡在水里,用火烘,埋在沙堆里,悬吊在栏杆上等不下十种方法。

等他出来时,亲眼看着一片叶子轻轻地落在竹椅上。就一眨眼之间,椅子轰然倒塌。

A翻遍了竹椅的每个碎片,一无所获。

我陪他找了三遍,甚至把所有碎片都听了,结果不变:L不见了。

最后,A把那堆碎片捧至鼻前。

“一点味道没有。”A说完,碎片顿时成灰,随风而逝。

L究竟是植物还是动物,我和A真是全然无知。连L在竹椅内部营造的世界,我们都无缘知晓。

“凡存有者,皆成幻象。”我安慰A道。

“谁说的?”

“卡尔·文道。”

至于那片神奇的叶子,也始终没能找到。

或许一切都在风里吧。

新成员

“如若没有全新之物的加入,人间将是炼狱。”

这是奶奶生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出生时她说了,她离开时也对我说了。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只陪了我九年多,差三十七天正好十年。

察觉到陌生来客的存在,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夜里。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有像是有人翻垃圾袋的声音。头脑清醒些,继续听,应该是一只老鼠。

我把手从被子里慢慢地抽出来,刚一摸到电灯开关,一阵急促的骚动,随即听见碎步声消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我只好放弃开灯,把手拉回被窝。

我没放弃,在漆黑中睁着眼睛,手提前贴着灯的开关。

一片沉默。它很聪明,似乎知晓了我的计谋。

我只得再次把手抽回。秋意渐深,夜里寒气重,手一阵冰凉。

第三次,我犹豫不决了很久,终于在确定目标尚未发觉前摁下了开关,而后一掀被子下床。它沿着墙壁一闪而过,钻入了角落的一堆物品里。果真是只老鼠,体形不大。

我用手电粗略照着,用扫把捅了几下,没把它逼出来。最后想想,还是打了两个喷嚏,睡下了。

次日,我把夜里的发现告诉了A。

他比我更欣喜激动:“看来你也有自己的伴了!”

顺理成章,那只老鼠在我屋里住了下来,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菠萝。

这名字也是A起的。他说:“猫是老鼠,老鼠也是猫。我有菠菜,你的伙伴就叫‘菠萝’好了。反正菠菜和菠萝也一样。”

就这样,我每天睡前都会跟菠萝说“晚安”。失眠的时候,我也会跟它说说话,比如,数数剩余不多的日子,重复奶奶给我说过的故事,或者讲讲我的眉毛。总之,我很乐意,虽然它一次也没有回应过。

不过,我还是知道它一直都在。每天早上垃圾袋中的食物都一点不剩,桌上的食物偶尔也会不翼而飞。

食欲不错啊,菠萝!

望远镜

前面已对望远镜有所提及,这里有必要专门谈谈。

望远镜的作用,除了观察星空外,就是观赏玫瑰花、大象和蚂蚁,它们都是屋后花园中的主角。

花园的大铁门朝向正北,一直紧锁不开。只有通过望远镜,才会发现门上挂着一块木牌,跟我和A住处院子大门旁的木牌毫无二致,上面写着:闲人免入。

至于所谓的“闲人”指谁,不得而知。除我之外,从未有人靠近过花园。

花园里只有一种花,红色玫瑰花,还都是一个品种。每个周末,我都会把望远镜移到对着花园的窗口,等待大象和蚂蚁的出现。玫瑰花每天都盛开,而大象和蚂蚁每周只有一天出没其中。

望远镜是原本就留在这间房子里的,我一来就占为己有了。只有通过它,我才能清楚地知道大象和蚂蚁在玫瑰丛中的一举一动。

唯一别扭的是,满园都是高大稠密的玫瑰花,而大象只有一小队,蚂蚁更是仅有一只。要在花海里找到大象很费功夫,而要在二者之间发现蚂蚁更是难上加难。所以,要如愿以偿地尽量完整注意它们的一举一动,我必须老老实实地花一整天时间,二十四小时。

结果就是,大象随机从某株玫瑰花开始,排着队依次亲吻所有的玫瑰花,最后回到原点。而唯一的那只蚂蚁则负责确定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和地点。那时,所有的大象把躯体的一部分靠在蚂蚁的身上,而蚂蚁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因此,我观察了好久,才得以目睹蚂蚁的全貌,跟大象一模一样,只是远比后者小。打个比方吧,如果大象跟玫瑰花园一样大,蚂蚁就如同大象。

更重要的是,蚂蚁和大象也都没有眉毛。玫瑰花自然也没有,可有胡子。

深思熟虑后,我的最终结论是:大象是蚂蚁,蚂蚁也是大象;玫瑰花不是蚂蚁,也不是大象。

而我现在既无眉毛,也没有胡子,跟什么一样还不知道。

曾经有个孩子画了一幅画,别人都以为是一顶帽子,他却说是蛇吞大象。

细细想来,帽子就是蛇,蛇就是大象。现在,帽子和蛇也是蚂蚁了。

“也许是望远镜给你的错觉。”A用手指夹着两根烟轻描淡写地说,“它有些骗子的味道。”

我一阵骇然。

第八天

很多人都曾经告诉我,一周只有七天。

我不相信,我告诉他们,每当我们看到月亮背面的时候,那周就有八天。奶奶就是在某一周的第八天夜里闭眼离去的。

我还对人们说,月亮的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墓碑,比整个地球上的泪水还多。但只有一个守碑人,他拥有一把我见过最长的直尺和一个我见过最小的玻璃球。

每到第八天,天一黑,我一抬头准能看见他。蹲坐在所有墓碑的正中间,忧伤地看着日落。他的两只手共同平举着直尺,那个玻璃球就在直尺上面来回地快速滚动。

时间和地球上的风就从那里诞生。

人们都认为我说的都是谎言,因为我小时候的确说谎成性。

可他们错了,我只说了一个谎。

我一直数着日子,终于等到了第八天,就是今天。

其实,从这周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更加频繁地数着日子了,以前是每天数二百四十次,可这一周是每天数三百二十次。

我甚至尝试让A帮我一起数,他是相信我的。

可那时已经找不到他了。

黑熊和竹笋有了A不知道的心事,竟在水里一同抑郁而终。而青蛙在不久的夜里被偷走了,窗台上只有一个陌生的印记。A和我都怀疑是那个“闲人”的恶作剧。

为了不让幸存的菠菜发生意外,A把它送给了我,打算让菠菜和菠萝作伴。而A自己,则选择了去远行。那时,他的头发已经全部雪白雪白,像午夜月光下涌动的海水一样了。

我终究没能看到月亮的背面,以及无数的墓碑和那个孤独的守碑人。

尾声

“被需要真是不错的感觉。”菠萝和菠菜初次见面时,我寂寂地呢喃。

可惜的是,A至今未归。他果然比我聪明得多……

二〇一八年立春

#作者简介#

尾戒武汉大学文学院级,好写诗撰闲语,自谓落笔则心如鱼跃,情似火燃,而不外于形,今隐居珞珈山阴一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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